第九章 逝者如斯夫（下） (第1/1页)

    远处的龙吸水势头越来越盛，失温、晕眩折磨着两人。

    他右肩剧痛，勉强保持清醒，这时，一声悠远的鸣叫穿过滔天巨浪，进入他的耳中，直达他的魂魄，他突然感觉身躯痛苦皆尽消失，浑身轻飘飘起来。

    他努力抬头望着。

    剧烈晃动的视野中，他看到一座岛屿般的白色巨鲸从深渊一般的天穹中游出，那巨鲸身体两侧生着流光溢彩的透明薄翼，悠游在这风浪中，而那生着黑亮鳞片的巨蛇虽然比它大了一圈，却如临大敌一般，拍打着rou翅躬身与它对峙。

    这大约就是濒死的幻觉吧，阿喂眼前一黑，终于撑不住，再次晕了过去。

    阿喂再次醒来的时候，耳边听到海鸟的鸣叫，睁眼便被刺目的日光激得皱眉，他感到自己下半身几乎没了知觉，左手臂剧痛，几乎难以抬起，他抬起右手遮去阳光，暴风雨、巨浪、蛇与鲸皆已消失，就如一场幻梦，视野中只有一位峨冠博带、穿着月白华服，身侧配着长剑的中年人低头看着他，这人面容英俊，雄姿英发，在阿喂眼中直如神人一般。

    中年人手中捏着个滴溜溜的剔透水珠，水珠中盘中一条黑色的小蛇，仔细看，金色rou瘤、rou翅，赫然正是方才兴风作浪的怪物！

    这就是神通广大的仙人吗

    仙人救了他们吗？

    阿喂激动起来，他想起老船工的话“烂命翻身”。

    “醒了。”中年人不待他张嘴，指了指他身侧，语气冷淡：“最后一面。”

    阿喂转头一愣，他说的是老船工。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右手撑起自己剧痛的身体，往身侧爬去。

    老船工双目闭着，眉目僵硬，四肢摊开，已经没有了活人的气息。

    阿喂内心大骇，他紧紧攀着老船工已经冰冷僵硬的手臂，紧紧咬住嘴唇，浑身颤抖，刚想流泪，却听到一声熟悉的训斥：“哭什么！”

    他一声痛哭憋回去，应声看去，老船工身体正上方悬着一团白光。

    “爹……？”阿喂不敢置信，小声叫了一句。

    “我不是你爹。”白光中传出的声音依然是老船工那副死硬脾气，这回少年没有如往常一般觉得难过。

    “生你的那坏种把你丢在码头上，那才是你爹。”

    “嗯，老头子。”少年弯起眼睛笑了，方笑开便听到接连三句——

    “我要死了。”

    “我养你这么大，也算对得起你，你要给我送终。”

    “我在水里讨生活了一辈子，死到临头了，你随便找一块海域，水葬吧。”

    少年面色一僵，他下意识地看向月白华服的中年人：“老头子，这不是仙人吗？我们求求他，我们给他当牛做马，他一定有法子救活你。”

    中年人看着他，眼中隐现不忍，但面色仍是淡漠的：“rou白骨可以，活死人……不行。”

    白光中又传来老船工的声音：“别乱说话，按我说的做！我方才已求了仙人带你走，你以后就跟着仙人，好好做徒弟，不要惹仙人生气，听到了吗？！”

    少年心里难以接受，他拖着残躯爬到仙人旁，细瘦手指紧紧拉着他的衣袂，祈求地望着：“仙人……”

    仙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他托起，摇了摇头。

    “傻小子，别惹仙人生气了，就按我说的去做，跟着仙人，你这条烂命这辈子算是翻身了。”老船工没有再骂少年，他的声音这辈子头一次变得温柔起来：“人死灯灭，天经地义。你啊，好好活着，只要你总记得老头子，给我烧烧纸，就行了。”

    说到最后，白光渐渐散去，声音已经开始模糊：“孩子，坚强些……”

    “老头子！”少年这才意识到，与他相依为命的人真的要走了。

    他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拖着断腿，猛地向前一扑，却看到白光消散在他的眼前，耳旁只留下最后一句话：“那天看到你在码头上，那么小一个娃娃，我就想起了我……”

    ……

    后来，少年阿喂不再叫“阿喂”，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中年人给了他一个新名字“飞光”，为他施法接好了断骨，给了他一身新衣裳，陪他为老船工办了海葬，又为这葬身海浪的老人施了凝神护佑安魂之法。

    中年人说，他道号“无涯子”，以后就喊他“师傅”。

    无涯子牵着飞光的手，解开腰间长剑，那长剑从刀鞘中飞出，稳稳地停在飞光面前，其上悬着薄薄一层光幕。

    无涯子牵着飞光的手，引他小心站上光幕，飞光骇得要立马跳下来，他抬头惊恐地看向无涯子，却看见这个一直面色淡漠的“仙人”居然露出了一丝细小的微笑。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只温柔地说着：“孩子，别怕，它叫灵星。”

    飞光心中渐定，又小心站上光幕，无涯子跟着上了灵星飞剑，他揽着飞光瘦弱的肩膀，将这个贫苦的孩子稳稳地扶在自己身旁。

    飞剑急驰而出，东海边只留下飞光一声惊叫惊起飞鸟几只：“啊啊啊啊——”

    飞剑停下时，飞光还是头晕目眩，他在空中看到的都是飞速后退的各种残影，什么景致也没看到，耳旁是呼呼的风声，胸腔里是砰砰直跳的心。

    他睁眼一看，自己站在一道长长的石阶前，石阶起始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山门，上面刻着两个大字。

    “天枢。”无涯子轻声告诉飞光那两个字：“天枢派。”

    飞光却停下了脚步不肯再前行，他踌躇着，只想转身跑掉。

    少年飞光抬起头看着无涯子，讷讷喊着：“师傅……”

    无涯子没有说话，只平静地看着他。

    飞光低头闻了闻自己，他现在穿着洁净干燥、漂亮的天枢派弟子服饰，可他总觉得自己身上一股鱼腥味，配不上这样的好命：“我只是一个渔村仔，我……我想回渔村，去陪老头子。”

    无涯子蹲下身，看着他，目光柔和起来，他宽大的手掌将少年粗糙的手掌包住，那里面紧紧捏着老船工的遗物，一串深海鱼类牙齿制成的项链。

    无涯子轻声说：“他已将你交予我做徒弟，没人敢欺负你。”

    “师傅……”

    无涯子牵着渔村少年，一步一步走上长长的登仙石阶，将他带进了天枢派，带进了修行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