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满城尽带三千男儿郎 (第1/1页)

    北阳城头俯身看去，绫罗万千。

    一袭白袍的中年男子静静坐在棋盘边，棋盘上摆壶微微熏烟的屠苏酒。

    “年年初始饮屠苏，耳来年有五十余。屠苏辟邪，不染温病及伤寒。”男子神色淡然，轻声道。

    笑话，本便被世人称作温病的人，喝着驱温病的屠苏。“温病过处，便寸草不生。”说得过于夸张了点，但世人尤其是京城那边的人，最是爱如此评价坐镇南越的南越王，温践。

    温践早年丧双亲，不得已做了个市井混子。本想着逍遥一声，怎料曾经救过他一命的老郎中无故被人砍死，怒火中烧，一怒之下灭了凶手满门。

    只得入军躲避仇家。本想混些死人钱后回到江南娶个温柔的江南女子，安然躲过此生。有个算命的人说，让他隐退山林，又道一辈子很短，熬熬就过去了。

    温践笑笑，忍住一刀劈了这说话不中听的道士的念头。

    直到军功大立，扶摇直上，一跃成了南越王。

    温践棋盘前无人，但他却落出一子。常人皆说这温践生的虎背熊腰，满脸横rou，让人瞧上一眼也会心中打颤。但瞧着温践那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样，哪有半分‘温病’的的样子？

    遥遥此生君子意。

    温践拢拢长袍，登上城头。头顶白鹤展翅，浪生千里。

    温擒安缓步而行，袖袍鼓动。

    前方道路两旁耕垄片片，数不清的马匹聚在一起，偶尔几匹矫健的马一跃而出，随即绝尘而去。世人皆说南越草民皆兵，千里马无数。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小子，离家还有六里路了。”洪老头停住脚步，扭过头来，轻轻一笑。

    温擒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笑话，你还真能给我寻个家不成？温擒安心中微苦。

    “六里路，不好走啊…”洪老头罕见地没有露出一脸猥琐的笑容。

    “不好走？”温擒安喃喃重复一句，笑了。

    “是不好走，湿泥巴满地。”温擒安轻声道。

    洪老头并未言语。

    “老汉儿今日送你一程。”

    六里外。

    一座高大的城墙拦住绵延千里的长廊。城门上犬牙差互。飞鸟轻掠过城头，掀起城头上招展的幡旗。

    幡旗缠银丝。绣有大字。

    温。

    墙上悬着一杆长枪，正轻轻飘摇，不时当啷一声撞在铁门上，清脆至极。

    远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缓缓行来。

    洪老头挺直了腰杆，颇有一番一夫当关的气势。

    老头年轻时，若有身铁甲，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温擒安袖袍一挥，荡开几缕发丝。

    满脸恍惚。恍惚间温擒安想起那年跟着老道士念书，老道士满嘴聒聒噪噪，听得人厌烦的那段日子，那时，他半靠在老树边，用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不知不觉中画出了一番指点江山的滋味。

    老道士递给温擒安一只酒葫芦。那是他第一次喝酒。酒是杂酒，喝着却有一道风味。

    温擒安面相那座城池，不言不语。

    纤长的双手微微发颤。

    “半壁江山不易改，只因越甲男儿在。”洪老头仰天长笑，颇有一番将军临阵杀敌，将军台上点雄兵的意味。

    无数铁骑如一线乌云涌来，蹄声若雷。铁蹄震颤大地。

    凛冽凉风狠狠灌入温擒安袖袍中，让温擒安身体微凉。

    旗帜招展，温字绣旗。

    “三千越甲，恭迎殿下！”铁骑声动大地，无数泛着寒光的刀鞘微微震鸣。

    温擒安腰中所悬铁剑呼啸间出鞘半寸，随即一收。

    “三千越甲男儿郎，可还识得我洪衍阳？”洪老头仰天长笑，眉目间满是傲气。

    真他娘的威风！

    温擒安嘴角一哆嗦。

    “三千越甲恭迎洪护国！”为首一将枪锋指天，悍然吼道。

    “嘿嘿，臭小子，老汉儿说了，不骗你，”洪护国哈哈一笑，掩不住得意，“老汉儿这个将军官，不小吧？”

    温擒安看着眼前如春雷阵阵气势如虎阵仗似黑云的名动天下的三千越甲军，说不出话来。

    忽然，铁骑尽头蹄声如急雨。

    一将绝尘而来。

    来者一袭白袍，鬓角微微发白，面容一副君子相，双眸难掩激动。

    俨然南越藩王，温践温屠苏。

    温擒安眉峰急冷。

    温践翻身下马，瞧着一高一矮一少一老二人，不由哈哈大笑，颇为自傲。

    原本闭鞘的铁剑再度出鞘两寸，泛冷的寒芒缓缓溢散而出。

    “儿子。”温践缓缓吐出能让铁剑出鞘的二字。

    铁剑清啸而出，剑锋直逼温践咽喉。温践不躲不避，迎面直视这名初识不久的亲生儿子，嘴角微微发颤。

    “不愧是一战屠万人的温病，剑止喉前而岿然不动。”温擒安冷声道。

    “儿子，剑放下。”温践轻声说，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温柔。

    笑话，提枪杀人驭马塌人的温屠子，会以此温柔语气讲话？世人无人信。

    “温小子，剑放下，那是你爹。”洪老头轻声说道，缓缓按住剑刃。

    温擒安凄然一笑，忽然泪眼模糊：“爹？自我出生以来，十六年了，我又何曾亲眼见过我爹？你说这是我爹，可谁有信呢？”

    温擒安会不信？当然不会。他分明知晓那温践便是他爹。

    但他不敢信，也不愿信。

    杀人如踩泥巴打仗如兵神的父亲，谁愿承认？

    “孩子，我们需要的是时间。给爹一个机会，爹好好跟你解释。”温践柔声说，用手拉住温擒安素白如雪的袖袍。

    温擒安抿抿嘴唇，泪眼模糊：“解释？我不需要解释，十九年前你将我送出温家，便注定我与你再无父子情分！”

    洪老头不再嘿嘿笑，只低声说：“一路上行了万里，只是为了这最后回家的六里，这是你家，是你能感受到温暖的家。”

    温擒安不争气地滚出几颗温热的泪珠。

    三人沉默不语。

    恍然间，温践轻声说：“这是南越，是爹为你打下的江山，那是越甲，是爹为你留下的铁骑。”说罢，一指指向三千越甲，伸出去的手微微颤抖。

    “爹让洪护国带你出南越，也是有苦衷。那…”

    “别说了。”温擒安语气微微柔声一些，但还是冷声打断温践。

    “小子，有家不回，等什么呢？”洪老头哈哈一笑，只是莫名有些落寞。

    温擒安凄然一笑。

    “回，回吧。”温践轻声说。

    良久，温擒安轻轻点头。

    一马如雨至，温顺地靠在温擒安肩上，轻轻嘶鸣。

    又一良马嘶鸣而至，洪老头嘿嘿一笑，飞身上马。

    温践也飞身上马。

    温擒安怔怔出神。靠在温擒安身边的温顺马儿轻轻拱了拱温擒安。

    宣宁十九年间，温践嫡长子温擒安白衣去北阳。

    史书如此记载。